潮痕纪丨江湾印记:于黄浦江弯曲处,看见渡嘴新生

黄浦江,九曲十八弯。

然而,蜿蜒曲线既勾勒出城市轮廓,也成为分割浦西与浦东的天然屏障。漫长岁月里,江水在弯曲处不断冲刷与淤积,造就了独特的“嘴”与“渡”的形态,也成为在没有桥梁隧道时代下,连接两岸的纽带。

作为自古的航运港口贸易城市,“嘴”与“渡”是书写着上海地理、历史与文化交织的独特符号。

也因此,如今上海仍能见到含有“嘴”与“渡”的地名,如陆家嘴、周家嘴、龙华嘴、董家渡、杨家渡、老白渡等。

本文以近期出版的《上海图鉴.黄浦江》为线索,依托上海地方志中的珍贵史料,通过聚焦如陆家嘴和董家渡等空间的前世今生,追溯滩涂如何演变为城市摩天楼群,渡船如何在桨橹声中向工业文明演进,江河文明如何孕育出兼容并包的现代大都会。

黄浦江两岸城市空间。视觉中国 图

陆家嘴的诞生充满诗意。

明永乐年间,江水在此折向东流,冲积出状如兽首的滩涂,明代翰林院学士陆深及其家族营建“后乐园”,故称“陆家嘴”。每年农历八月十八秋季大潮汛时,海潮倒灌入江,潮水汹涌。诗云:“十八潮头最壮观,观潮第一浦江滩,银涛万叠如山涌,两岸花飞卷雪湍”。说的就是陆家嘴上看潮头。

陆家嘴名字的由来,也是上海浦江两边其他以“嘴”为后缀的地名的缩影。

黄浦江的“嘴”,本质是河流弯道处的凸岸地貌。受江海潮汐影响,江水在转弯时产生的离心力导致凹岸侵蚀、凸岸淤积,久之,便形成了如同动物嘴部般凸出的滩头。嘉庆《上海县志》记载,嘉庆年间的黄浦江有十二处“嘴”,即十二处大的弯曲。十几个 “嘴” 状地形串联起河道的主要弯道,成为黄浦江独特的地理标识。

黄浦江的“嘴”多为险弯,历史上,这些“嘴”状地形曾是航运的天然障碍。“船老大好当,陆家嘴难过”的民谚,道尽弯道水情的复杂。陆家嘴弯道不足90度的急转处,潮水与江流对冲形成漩涡,《申报》屡载船舶在此倾覆信息。

黄浦江所有弯道中航行条件最差的一个,是位于上游的鳗鲡嘴。鳗鲡嘴有着长达22.4米的深潭与潜藏的沙洲,船行此处便受阻,也直接影响了周边港区码头的利用率。

但处于浦江边上的“嘴”,又是连通两岸的重要渡口,上海开埠后,也迅速成为外商投资的热土。

1865年,立德成仓栈在陆家嘴建立,随后英商祥生和耶松船厂、美商英美烟厂等相继入驻,使陆家嘴成为浦东最早的工业化区域之一。至 20 世纪初,这里已形成“厂栈林立、人口稠密”的景象。

解放后,立新造船厂、国棉十厂等国营企业在此诞生,轮渡与隧道构建起跨江交通网络。再往后,陆家嘴则从工业基地向金融中枢跃升:1990年浦东开发开放的号角吹响, 陆家嘴金融贸易区是中国唯一以“金融贸易”命名的国家级开发区,以陆家嘴为名。

上海陆家嘴。视觉中国 图

周家嘴岛(今复兴岛),因周姓人家聚集而得名,其工业化路径更为传奇曲折。

20世纪初,黄浦江河道淤塞严重,到了阻碍港口发展的地步,因周家嘴处的江面宽广,可承纳淤泥,于是1924年,浚浦局启动吹填工程,利用黄浦江疏浚的2200万立方淤泥,耗时十年,成陆1700亩的人工岛,因定海桥将其与陆地相连,亦称为“定海岛”。

周家嘴岛见证了1930年代上海航运时代的辉煌——这里曾造出2000吨级客货轮 “大达”,鱼市场日交易量最高时进场鱼贩达4000余人。

1937年淞沪战争,周家嘴岛被日军占领,改建为军火库。后为纪念抗战胜利,复兴中华,正式改称“复兴岛”。当历史进入21世纪,岛上的浚浦局俱乐部旧址“白庐”、日式庭院风格的复兴岛公园,成为工业遗产保护的样本。

曾经最险弯的鳗鲡嘴,则变“直”了。二十世纪90年代,为满足上海吴泾热电厂每年600万吨的燃煤需求量,对鳗鲡嘴进行了裁弯取直整治工程。经半年多的整治疏浚,这里的航行状况明显改善,2万吨级运煤船直达港区,满足了热电厂每天需要的“口粮”。

21世纪的到来,黄浦江两岸综合开发战略实施,“嘴”的功能再次迭代,工业文明的红利消退,这些承载城市记忆的空间,开始向生态、文化、创新功能转型。

陆家嘴的蜕变最为剧烈。陆家嘴金融中心区在规划时,向全世界征集方案,最终形成21世纪外向型、多功能、现代化的城市建设理念。陆家嘴金融中心区成为境外资本投资亚太的主要区域。2022年数据显示,这里入驻跨国企业总部140家,税收亿元楼宇113幢,将“寸土寸金”具象化。如今,632米的上海中心大厦刷新城市天际线,二层连廊系统缓解交通难题,陆家嘴水环串联起12.5公里滨水空间,形成“O”字形慢行系统。

陆家嘴水环俯瞰图。“绿色上海”微信公众号 图

鳗鲡嘴的更新充满诗意。2016年捷东水泥厂等1.5万平方米违建拆除后,这片工业荒地被改造成滨江绿地。法国 TER 设计事务所设计师巧妙利用废弃水泥厂地基,塑造出彩虹桥跨越的“巍巍山体”,儿童乐园的彩色坡道与粉黛花海相映成趣。滨江步道中嵌入的“芦苇灯”,将工业记忆转化为光影艺术。儿童友好及宠物友好的空间氛围,令前滩滨江人气进一步爆棚,节假日日均超万人次的客流印证了公共空间改造的成功。

2018年,鳗鲡嘴滨江绿地儿童乐园。视觉中国 图

周家嘴(复兴岛)的转型则带着审慎的留白美学。作为上海中心城区唯一的内陆岛,这里曾长期作为“战略预留区”保持低开发状态。根据最新规划,复兴岛将打造为“量子城市” 时空创新基地,在保留工业记忆的同时,注入科技与文化元素,努力成为上海迈向全球城市征程中的璀璨夺目的新星。

复兴岛鸟瞰。视觉中国 图

黄浦江边“嘴”的命名,既是对自然地貌的朴素记录,也映射出人地互动的历史层次。从动物图腾的想象,到家族姓氏的烙印,再到工业时代的重构,地名的演变构成了一部微观的上海形成史。

自明代江浦合流后,黄浦江成为分隔浦西与浦东的天然屏障。在桥梁、隧道未出现的时代,渡船是唯一的过江方式,江岸的泥沙淤积与水流冲刷形成天然码头,为过江的人们带来了“渡”口。

作为上海的主要航道,黄浦江两岸逐渐形成20多个自然渡口。这一时期的渡口多为民间自发设立,摆渡工具以划子、舢板为主,仅能承载数人,遇风浪便停航。但正是这些简陋的渡口,勾勒出上海早期航运网络的雏形,为后来的商业繁荣埋下伏笔。

渡口的命名,镌刻着时代的生活印记。

董家渡因明代董姓家族置船摆渡得名。清嘉庆《上海县志》记载,其原为北仓渡,因董氏渡船规模大,可载二十三人,遂改称董家渡。

杨家渡则因杨姓船民在此以割芦苇、摆渡为生而得名,至清代已形成 “杨家渡街”,成为浦东早期的市井中心。

老白渡,其前身为清嘉庆年间的万安渡,因设立较早,俗称“老摆渡”。二十世纪初,渡口被日清公司控制,设小火轮摆渡,往来职员、商贾买票入舱,工人则挤在甲板上或船艄头,小商小贩跟随人流过渡,不付铜板,可“白渡”。因“摆”与“白”谐音,久之便称“老白渡”。“老白渡”得名由来是一枚时代切片,也体现了民间语言的灵活变通。

商业基因深植渡口肌理。上海“以港兴市”商贸浪潮的兴起,也席卷了本以农耕经济为主的渡口发展。

黄浦江上的航运。视觉中国 图

沙船是中国四大古船之一,上海则是沙船的发祥地。《上海名街志》记载,从15世纪至20世纪初,上海的沙船运输业,在中国国内南北水上航道和沿海航道交通运输业的发展史上都居重要地位。

在浦东,杨家渡是沙船最为集中的码头之一。船民、装卸工陆续在此定居,形成杨家渡街。而在浦西,沙船的云集直接带动了董家渡的兴盛。坊间称:靠着董家渡,由南往北开发,才有外滩,然后再由东往西发展,才有了上海。

董家渡凭借兴盛的沙船业,成为上海最重要的木行码头。1715年,商船会馆的设立,标志着行业组织的成熟,也证明了上海在航运史上的重要地位。

有了航运、市集、码头,自然也衍生出服务业。明末清初时,上海钱庄业在董家渡一带兴起。

鼎盛阶段,南市钱庄超百家,在近代内外贸易上起到了关键作用,与如今的南外滩金融集聚带时空呼应。

进入20世纪,黄浦江上的渡船不断进化。从仅容二三人的划子,到载客二十余人的双桨木船,都慢慢隐入历史的潮水。1911年,上海第一条官办轮渡正式运营,“安泰”号小火轮从浦东东沟开往浦西外滩,百年轮渡至此鸣笛。上海进入了“轮渡时代”。

轮渡将浦东的工人送往浦西的工厂,渡口已超越单纯的交通功能,成为上海工人阶级日常生活的纽带。二十世纪80年代 ,上海市民的口头禅是“过江难,难过江”。当时,杨家渡日均服务过江乘客约5万人次,候船室铁栅栏开启时 “黑压压一片人头”的场景,成为上海工业文明的独特记忆。

当代上海轮渡。视觉中国 图

20世纪90年代浦东的开发开放,与进入新世纪黄浦江两岸的开发,重塑了渡口的命运。

2002年,杨家渡一栋12000平方米的仓库在一记剧烈的震响下完成爆破,这一“浦江两岸开发第一爆”,拉开沿岸综合开发进程。千禧年后,浦江沿线的老港区、码头从原交通运输、仓储码头、工厂企业,转换到以金融贸易、旅游文化、生态居住为主的功能。

轮渡站杨复线仍在运行,讲述着昔日工业时代的光荣与梦想。但杨家渡已渐渐褪去工业痕迹,转型为滨江绿地与商业区。南边不远处的老白渡,也在滨江绿地改造中重生,原上港七区和上海第二十七棉纺厂的辉煌历史化身为1018米的岸线空间。但原有的码头遗迹和工业元素被艺术化处理,煤炭码头桩基被艺术塑造成“木桩矩阵”,成为新景观的重要组成部分,带着城市生长的记忆继续存在。

艺仓美术馆与老白渡滨江绿地。文汇报 图

对岸的董家渡,也经历了大规模的城市更新。新世纪的董家渡以轻纺面料市场最为知名。当时,业内公认:法国的设计,英国的面料,上海的做工。曾几何时,“上海裁缝”也是上海的名片。2007年,为配合董家渡聚居区整体开发,面料业主告别董家渡轻纺面料市场,搬迁至位于陆家浜路的南外滩轻纺面料市场。

而董家渡如今高楼大厦鳞次栉比,金融、科技类龙头企业集聚,是南外滩金融聚集带的核心地块。

2023年9月,董家渡外滩改造工程已初见成效,昔日的老城厢地区已矗立起新的CBD商务区。视觉中国 图

“嘴”和“渡”,是申城自然地理与人类活动共同塑造的孪生符号。

地理上,嘴为渡提供选址基础,渡赋予嘴交通价值;历史上,两者共同支撑上海的水陆联运网络;文化上,地名与传说成为城市集体记忆的载体。

作为地理符号,嘴和渡串联起上海从依水而生的江南市镇,到开埠通商的远东枢纽,再到改革开放前沿的千年发展史。

以最具盛名的陆家嘴和董家渡为缩影,从明代陆家嘴潮涌观澜,近代董家渡沙船云集,到如今的全球金融中心,正折射了上海从依赖自然地理的农耕文明,到依托航运贸易的工商文明,再跃升为全球城市的三重跨越。

上海“以水兴市”。江河的每一次转身处,都蕴藏新生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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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痕纪》专题文章由上海市地方志办公室与澎湃研究所共同创作。《潮痕纪》聚焦黄浦江上的变化与焕新。

“一条黄浦江,半部上海史”,通过追溯黄浦江上的支流、嘴与渡的更新与再生,我们试图找到一座超大城市生态与人文协同发展方案里的小小注脚。